“小江桥,桥洞圆,圆如镜,镜照山会两县;大善塔,塔顶尖,尖如笔,笔写五湖四海。”从这副旧联可知,小江桥与大善塔齐名,皆为古城绍兴一景。
说来颇为有幸,作为一名绍兴“土著”,自小生长在小江桥畔,确切地讲,是与小江桥平行且两两相望的大江桥傍,只是大江桥名望远低于初建于唐实修缮于明清的小江桥,名气小,资历低,不太被人道及。至于大善塔,在本就不大的绍兴城里,自然也在我幼时旧宅的望程之内。
桥下有条河,流经大小江桥,流进古城绍兴,也流进我的童年记忆。这条河源于浙东古运河一脉,流淌于上大路与下大路之间,这样一条古河,却不如小江桥闻名,以致河以路名,今人多称之下大路河。旧时绍兴城内多是这样前街后河、街河并行的小河,又兼水运发达,故而绍兴人多称这样的河为街河。而街河之盛,我想莫过于家门口的这一路了,三十多年前的大江桥侧,座落着兰香馆、大昌祥、百货大楼等名店皆云集于此,附近街河自然沾了不少人气。
小江桥名字中的江字大有来历,据《嘉泰会稽志》载,“乃宋江彪所居之处,因以名焉”,又云“今郡人乃以为江文通故居”,无论是江彪还是江淹,那都是曾经的名人,桥下的河,北向蜿蜒接通都泗门的,西向延伸接通迎恩门,汇入大运河,只是如今盛况不再,断头断尾或截入暗道。
我家旧宅座落在下大路上,是祖母当年置办的老房子,上下两层的砖木结构,推门可见青石板路,后门也有一扇门,推门即见街河,与上大路的人家隔河相望。老房子的形态颇似凤凰的吊脚楼,只不过房基不是吊脚,而是厚重的石基一直垒到河底。清晨或午后的街河,总是那么幽静,总是那么闲适,彼岸人家的沿河窗口上总是盛开着艳红的鸡冠花,以致我的童年常有倚门而立瞅着粼粼波光浮想联翩的美好时光。如今,房产商喜欢将别墅与排屋建在河边溪边,实在无水可引的便在别墅前人工开挖羊肠细沟,相比于我的街河岁月,那样的水生活与水排场便不敢恭维了。
临河而居的日子是诗意的,并不只是感受水的气息与水的丰润,实是另有一番雅趣在里面。在我的记忆中,那时的水路并不比陆路冷清,水中行舟的赶路场景是很多见的,各式船款都有所见,以制作工艺分类,大体有木制船与水泥船两种,木船又分大小,大的摇橹撑篙载货车,有船舱朝天的“裸船”,也有盖两个竹编大篷的雅船,小的则有乌篷船与渔舟之别,当时的乌篷船十分原汁原味,漆黑的乌篷,沧桑的船夫,端坐在船梢,赤一双脚,单腿躅开大桨,如若赶时,船头脑会双脚躅桨,双桨如蝴蝶展翅,夹带着水珠划破江面而去。若在细雨迷蒙的日子,船梢会绽放一朵黄灿灿的油纸伞,在桨声唉乃中,穿过一江烟雨,穿过一江空灵。
临河而居的诗意生活中,自然少不了渔舟的点缀,不过在我记忆中,真正的渔舟似乎并不多见,大多是舱底蹦跳着鱼虾的卖鱼船,偶尔有两舷站满黑漆漆鸬鹚的渔舟在河面驶过,特别给人以惊喜,目光会追随那鸬鹚追出好远。赶路的渔舟总是匆匆,卖鱼船却不急,每每在黄昏时分出现在河里, “小鱼小虾来大哉”,其时正是挨家挨户生炊做饭的时间,一声悠长的吆喝,街坊们忍不住探头张望,问价的问价,成交的成交,放下一只吊篮,从船舱里淘些时鲜的鱼虾,正好可以下酒。每临盛夏,室内炎热,不少人家会在打开后门,支一张小桌,面对生风的河面开始晚餐,享受难得的晚凉。
街河穿过山阴与会稽,流经水城门融入大运河水系,尽管街河较小,但因为地理位置优越,街河的“街”的味道很浓,船来船往并不冷清,所以,临河而居的日子里并不都是诗意,也有繁忙与嘈杂,也有突兀与喧嚣。
记得距家不远的草藐弄口,有一个硕大的河埠,这里是过往机船卸货的码头,每天都有货船靠岸,每天都有物资堆满河岸。物资品种多样,有米与豆类这样的农产品,也有砂石钢筋为主,甚至有大块的铁板之类。每有物资上岸后,早有两轮手拉车等候在旁,一阵忙碌驳运,河埠头热火朝天,颇有当今物流码头的气氛。砂石成堆的时候,几辆手拉车一时运不完,河埠头便成我和小伙伴们的乐园,在沙堆上挖坑,在河边踢石子,在钢筋上走“钢丝”,从中为单调的童年生活找些小小的乐趣。
货船有到点卸货的,也有长途过路的,河埠头便是一个泊船的港湾。每到黄昏,除了赶路的夜航船,一般都会在此泊上一宿,天色变暗时,各式船只一字排开,钢钎插入石隙,缰绳挽上几圈,紧接着船头有人生火做饭,舱里亮起昏暗的灯火,这时沿河夜泊的船队安静而温顺。儿时的我,很乐见河面上船队夜泊的壮观,从河埠头齐挨挨往两边展延,首尾相衔,炊烟相望,仿佛这样才能使河面增添不少的生趣,仿佛这样才能使我们的夜晚不致孤单,而我亦十分好奇船员们的水上生活,有一次壮着胆子跳上船去,探看船舱里的世界,不过很是失望,食宿条件远比我想像中的简陋,只看到了水上谋生的清苦与艰辛。
门街后河,在我印象中,河面似乎比街面还要宽阔,能容得下两艘大船交汇,水路又总比陆路热闹,机船的轰鸣声不绝于耳。那时,门前马路上没有汽车摩托,没有小店商铺,清静地让人寂寞。所以,我的童年风景大多在运河之上,河面上的人与事总是那么丰富多彩,以致于我还有幸看到过一次用大篷船送嫁的壮观场面。船来舟往,使我幼小的心里对这条河的流长与渊源产生了通江达海的遐想,当看到印着“浙萧X号”的大船经过时,便不敢再以小小河道相轻视了。
当街面上热闹起来的时候,我看到河面上南来北往的船只少了下来,航船夜泊的场景也罕见了起来,而门前老街的青石板也终于被水泥路取代,开始有汽车穿行了。曾经繁华的街河终于被冷落寂寞了,河面缺少了船的精灵,街河便少了几许灵动,让人感觉有点呆板与单调,于是,推门看河看风景的兴致也在骤减。
临河而居,除了看水上的风景,人们都觉得是一种“福利”,沿河而居的家家户户仿佛达成了共识,把土灶集体安在临河的后门口,灶头的洗刷水便可直排下河了,故而临河人家的石砌上都有一条污水流经的水渍,更有贪懒求便的主妇,简化了扫地程序,用扫把直接将垃圾灰尘扫入河里,洗个拖把也不必往河埠跑,直接往河里搅几下便可搞定,在刚刚喝上自来水的那个岁月,卫生设施稀缺,河流自然是最不稀缺的资源,也是最可廉价使用的天然资源,当时我还少不更事,也以为流动的河水会将污垢送往远方,却不知污物再是漂不出这条河流。
街河的脸色悄悄地在变,由清转黄,由黄转浊,夏天在日头下,有轻微的异味飘过,间或看到几个浑圆的西瓜皮以及各式的垃圾漂过,这河终于招人嫌弃了,于是各家各户的后门越来越紧闭。街河在繁华中孤独,在红尘中遗忘。在我十二岁那年拆迁搬离时,河里的异味依然让人生厌。
迁居后,离街河并不遥远,但我却多年不曾再见这河,我不忍再见到她那憔悴的容颜,闻到她那扑鼻的异味,触摸她那曾经的伤痛,有时擦肩也绕道而行。这一别,将近三十来年,这一别,不相见亦不怀念。
不久前,一次偶然路过,又见烙上童年记忆的街河,只是堤岸已新砌,铁索串石栏,岸边杨柳依依,旧宅古色古香,河水尽管不是很清洌,但比我搬迁时要好上许多了,其时,有好摄之友在桥头留影,有青年情侣在柳下观景,与马路上车来车往的喧嚣与闹猛相比,记忆船来船往的街河明显瘦身冷清了,她不再是热闹的商埠和港湾,她已完成了历史使命,现在,她只是一幅画,一幅为江南水乡留住美好记忆的画。